錢月寶：針頭線腦到“龍夢”電腦

　　2005 年底，華盛頓的一個智囊機構哈德森研究所向美國國會提交了長達112 頁題為《中國向前跳了一大步》的報告，報告在分析中國的科技和軍事競爭力時，列舉了三個案例：其一是中國未來幾年將發(fā)射100 顆衛(wèi)星，從而形成全球地面觀測系統(tǒng)；其二是中國在自主研發(fā)曙光4000-A 超級計算機；其三是能支持Linux 和Windows 操作系統(tǒng)的中國“龍芯2 號”芯片問世。 
 
　　時隔一年之后，采用“龍芯2 號增強型”芯片的“龍夢”PC 電腦和筆記本系列電腦在中國問世,電腦綜合性能相當于奔騰4 的水平，“龍夢”電腦的誕生，結束了由英特爾和AMD 完全壟斷中國電腦市場的歷史。電腦的出生地不是北京的中關村，而是蘇州常熟市的夢蘭村，為它們“接生”的人，是繡花女出身、中國家紡業(yè)的知名人物錢月寶。

　　苦水里的夢是甜的

　　常人看來，在五個兄妹中排行老大的錢月寶是個苦命的人。

　　1966 年，17 歲的錢月寶剛剛進入花季之年。雖因家境不寬裕，沒念多少書，但是她心靈手巧，能繡花，會搖船，已經開始成為父親的幫手。全家人都盼著熬了多年的日子能漸漸好起來。沒想到天有不測風云，正值壯年的父親得了不治之癥，撇下一家老小走了。

　　在正常人家，女孩17 歲是在父母面前撒嬌的年齡，可是錢月寶稚嫩的肩膀卻挑起了養(yǎng)活一家人的重擔。那年她最小的弟弟只有3 歲，上面有母親和年邁的爺爺、奶奶。

　　父親生前是村里的會計，或許算是照顧，村干部讓錢月寶接替了這個工作。那時的會計并不脫產，白天和大家一起干農活，晚上給村民評工分、記賬。夢蘭村原來叫老浜村，交通不便，經濟落后，一個壯勞力一天掙10 個工分，就值幾毛錢。全家的八張嘴要靠錢月寶掙來的工分吃飯，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她老是在想，要是有個能多掙點錢的活多好……

　　1972 年的一天，無意中聽說蘇州繡品廠要發(fā)展加工點，錢月寶坐不住了�！袄C花也能掙錢? 這真是天上掉餡餅��！”錢月寶把母親攢下的二十幾個雞蛋拎上，找到家住常熟的一位該廠老師傅牽線搭橋，終于爭取到了這個機會。她帶著從幾個生產隊挑選出來的姐妹搞起繡品加工，每人一天能掙一元多錢。比男勞力還高的收入讓錢月寶心滿意足，她告誡自己：一定要維護好這個財路。

　　為了節(jié)省路費，每批活做完了，錢月寶就帶著一兩個姐妹搖著木船到常熟城，再背著幾大包成品乘公共汽車到蘇州去交貨。由于她們活做得細，經常受到夸獎。有一次送完貨天色已晚，誤了返回的公共汽車，三個姑娘舍不得花每人1 元錢的床費去住旅店，她們就在蘇州城里的街道上轉啊轉啊，一直走到天亮。

　　后來給兒女們講起當年的經歷，他們都驚訝那時的艱苦�？墒清X月寶當時并不覺得苦。多繡一朵花，多掙幾分錢，家里人就能吃飽飯、弟弟妹妹就能交上學費……有了這樣的精神支撐，心里總是甜的。所以加工的活她一干就是十幾年。

　　好夢開始的地方

　　22 歲的時候，錢月寶嫁給了本村青年何元生。多了一副肩膀，她的壓力減輕了許多，家境也逐漸好轉。先后出生的女兒和兒子，給一家人帶來了更多的歡樂。

　　幾年后，孩子能跑會跳了，本來就很擁擠的房子顯得更為狹小。錢月寶和丈夫商量著蓋一棟新房。她把多年的積蓄加在一起，一共有6000 元錢，按照當時的行情，蓋一幢適合一家人住的房子需12000 元。錢月寶忽然發(fā)現，辛辛苦苦這些年，掙的錢還是太少！她思來想去，終于悟出一個道理：搞加工利潤太低，要掙更多的錢，就必須有自己的產品。

　　房子靠東挪西湊借錢蓋起來了。錢月寶從此多了一個心眼，聽別人說旅游產品好賣，她就自己設計了一件繡花無袖的女衫拿到蘇州的旅游商店去推銷，居然拿回一張6000 元錢的訂單。這張訂單成為錢月寶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起點。

　　1984 年，錢月寶貸款2 萬元，又籌借了3 萬元辦起了村辦企業(yè)裝飾用品廠。剛剛落成的廠房是村里最高大的建筑，也成為錢月寶實現夢想的地方。

　　5 萬元在當時是個不小的數目，為了盡早還清債務，錢月寶四處奔波拿到一個較大的訂單，又精打細算降低生產成本。聽說鄰鄉(xiāng)的一個繡品廠倒閉了，她便搭車去那里買了一批低價的花線，不料車壞在半路，一夜未歸。第二天上午回到廠里，發(fā)現車間內冷冷清清，八十多個工人只剩下8 個。原來是鎮(zhèn)辦企業(yè)招工，人都跳槽走了。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錢月寶猝不及防。她挨個找還沒走的姐妹談話，勸她們留下來，當一個姐妹猶豫不定時，她就承諾如果最后企業(yè)辦不下去就把自己的招工指標讓給她。她的真誠終于感動了大家。

　　錢月寶帶著8 個姐妹加班加點，沒黑沒白地干了半個月，如期交付了訂貨。從此以后，訂單接連不斷。年底算賬，居然有了3 萬塊錢的利潤。按照當時的承包協(xié)議，錢月寶可以拿到2300 元的獎金。愛人老何希望用這錢去還家里蓋房的欠賬，錢月寶沒有答應，把這筆錢留在了廠里。此后一連幾年她都這么做，以至于老何多次表示不滿。

　　1989 年，企業(yè)利潤達到了三十多萬元，錢月寶給自己的產品注冊了“夢蘭”商標。此時那個鎮(zhèn)辦企業(yè)已經倒閉，當初離開的姐妹又陸續(xù)回來了。

　　1991 年夢蘭開始大批生產床上用品，錢月寶喜歡那句廣告詞“好夢開始的地方”。錢月寶說：“每年年初，我都跟老何叨咕今年想要達到的指標，他總笑我是在做夢，可是我每年都超過了指標。人不能沒有夢想……”

　　因為有了夢想，夢蘭成為中國家紡行業(yè)第一個馳名商標和文化品牌，之后又陸續(xù)進入了中國家紡行業(yè)十強、中國紡織行業(yè)百強、中國大企業(yè)集團500 強的行列。

　　就在錢月寶好夢成真的時候，不幸又降臨在她的頭上。1996 年，愛人老何的肝硬化到了晚期。彌留之際，他把女兒和兒子叫到身邊，拉著他們的手說：“當時你媽媽不拿獎金，我一直責怪她，現在看來她是對的，如果這些年她不這樣做，企業(yè)到不了今天的地步，這是你媽二十幾年的心血，你們要好好協(xié)助她……”

　　在一旁聽到此話的錢月寶，淚水奪眶而出。她想起老何生病期間自己忙于工作很少悉心照料，還拒絕了別人在廠里為他報銷點藥費的建議，她知道自己為了實現夢想，失去了很多，虧欠愛人的更多……

　　心若在 夢就在

　　老何走了，兒女們在努力實現父親的囑托。女兒從鎮(zhèn)上的企業(yè)回到夢蘭后，負責國內市場的銷售，兒子負責開發(fā)國外市場。

　　新千年的第一天，老浜村改名為夢蘭村。

　　夢蘭的名聲大了，許多國內外的企業(yè)前來尋求合資合作，夢蘭先后建起了物流中心、汽車銷售中心、酒店、化妝品公司、不銹鋼用品公司等多家企業(yè)。一幢幢現代化的廠房蓋起來了，錢月寶創(chuàng)業(yè)時的灰色小樓成為村里最陳舊的建筑，將要被拆掉蓋別墅。和夢蘭村的普通村民一樣，錢月寶一家搬進了村里統(tǒng)一規(guī)劃建造的別墅區(qū) — 夢蘭苑。

　　坐在“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房子里, 女兒和兒子看到母親的眼角添了一些皺紋，上樓梯的腳步也不像從前那樣輕快……他們商量著要多分擔些工作，為母親騰出一點休閑的時間�？墒沁@個愿望被錢月寶又一個夢想打破了。

　　進入21 世紀的長江三角洲成為世界重要的加工業(yè)的基地，蘇州的新加坡工業(yè)園區(qū)里有五十多家世界500 強企業(yè)，昆山出口加工區(qū)生產的筆記本電腦占世界市場的三分之一……與蘇州和昆山近在咫尺的夢蘭集團盡管是中國家紡行業(yè)的一艘巨艦，依然要面對企業(yè)升級和轉型的壓力。這是身為董事長的錢月寶不能不考慮的問題。

　　一天晚上，錢月寶帶回一臺筆記本電腦，要兒媳每天晚上教她怎么使用，如何上網。女兒和兒子感覺到母親的憂慮和焦急：“那段時間她隔三差五就要跑南京、北京，不知道在忙什么。”

　　時隔不久，中國科學院和夢蘭集團合作的研究生班在夢蘭村開辦了。又過了一段時間，母親在集團的董事會議上提出了一個方案：投入2500 萬元，外加廠房和辦公用房，與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合作開發(fā)“龍芯”系列產品。

　　姐弟倆不知道母親如何得到了北京那些大科學家們的信任，但他們的反應是：這項巨大投入會給夢蘭集團帶來難以預測的風險。他們不明白二十幾年創(chuàng)下的產業(yè)運行得很好，母親為什么還要把那么多錢投到一個自己不懂也無法駕馭的項目上。和集團的其他領導一樣，女兒和兒子也反對上這個項目。于是，家里家外展開了對錢月寶的輪番說服。

　　錢月寶陷入了情與理、情與夢想的對抗。老何去世以后，兩個孩子是最關心她的親人，他們的一片孝心，她也完全理解。但是錢月寶不愿意固守田園，開發(fā)“龍芯”是她可遇不可求的夢想，夢蘭不但要做中國的大企業(yè)，還要成為有國際競爭力的企業(yè)，沒有高科技項目哪行？

　　錢月寶向兒女們解釋：自己剛接觸這個項目時也是一頭霧水，后來多次請教中科院的專家才弄明白，現在市場上的電腦，安裝的都是外國人研發(fā)的芯片，因為受到知識產權保護，所以盡管在蘇州市的范圍內就有幾百條電腦裝配線，但是生產的電腦或者貼上外國的品牌，或者支付高昂的專利使用費方可銷售。“龍芯”是中國人自己研發(fā)的芯片，但是芯片能否用來制造電腦并推向市場，需要電腦制造商的風險投入。

　　錢月寶告訴兒女：無論從身為中國人的情感出發(fā)，還是從發(fā)展前景判斷，她都看好這個項目，夢蘭就是要做這個敢冒風險的電腦制造商！

　　雖然不難理解母親講的道理，可是一對兒女還是認為隔行如隔山，風險太大，勸母親趁早罷手。在暫且不能說服家人和集團其他領導人的情況下，錢月寶毅然拍板，龍夢結緣加快了進度。

　　我的未來還有夢

　　2004 年春天，江蘇中科夢蘭電子科技有限公司、江蘇中科龍夢科技有限公司相繼成立，第二年，江蘇夢蘭龍芯產業(yè)化基地正式揭牌。幾十個中科院計算所的研究人員入駐夢蘭村，研發(fā)工作加大了力度。

　　在基地大樓的一層，有一個超過一千平米的“龍芯”產品展示廳，陳列著“龍芯”芯片及各種衍生產品的實物或模型，展廳布置得時尚炫目。錢月寶分批安排夢蘭村村民和企業(yè)的職工到這里參觀，她希望以“百聞不如一見”的方式逐漸改變人們固有的意識和觀念。

　　龍夢結緣，標志著夢蘭這個已經有20 年歷史的企業(yè)終于邁進了高科技產業(yè)的門檻。但擺在錢月寶面前的不是一條坦途。

　　本來還有一家企業(yè)談好與夢蘭共同投資這個項目，因為特殊的原因退出了。銀行曾答應發(fā)放的1.8億元貸款遲遲沒有消息……這個項目的總投資2.8億元，現在連5000 萬元的啟動資金都不能到位。錢月寶陷入了艱難的境地。

　　畢竟經歷過多年的風雨，錢月寶沒有氣餒，沒有慌亂。她把問題排列出來一個一個著手解決：為研究人員提供良好的工作生活環(huán)境、克服種種困難確保夢蘭的2500 萬計劃投入資金到位、四處游說爭取銀行貸款和多方資金支持、制定由稅控機、機頂盒等低端產品切入的市場戰(zhàn)略……

　　2004 年5 月3 日，胡錦濤總書記來蘇州視察工作，聽說龍夢結緣后非常關注，聽取了錢月寶的當面匯報。總書記肯定了夢蘭與“龍芯”牽手促進科技成果產業(yè)化的做法，鼓勵錢月寶要把這個有利于中國自主產業(yè)發(fā)展的項目加快速度做下去。

　　總書記的信任讓錢月寶意識到，能否造出裝有“龍芯”的電腦推向市場，不只事關夢蘭的利益，還關系到能否開拓一條高科技自主品牌開發(fā)的新路……她的信心更堅定了。

　　回到夢蘭村，錢月寶連續(xù)幾次召集研發(fā)基地的核心人員開會，聽取他們對國際IT 業(yè)動態(tài)的分析：美國的芯片巨頭英特爾公司成立于1968 年，1971年研制出了全球第一枚微處理器，1993 年推出的“奔騰”處理器讓世界上大部分PC 電腦有了一顆“奔騰的心”，2003 年和2006 年又分別推出“迅馳”和“酷�！碧幚砥�，如今占有 75 % 的全球市場份額；另一個大芯片商AMD 公司成立于1969 年，1982 年開始生產處理器，之后多次推出升級產品，目前占有25 % 的全球市場份額。兩個芯片巨頭幾乎壟斷了全球市場，如果在傳統(tǒng)的產品上與之對抗，無異于以卵擊石。

　　年輕的副研究員張福新博士講到的一個信息引起錢月寶的關注：被稱為“數字化教父”的美國人尼葛洛龐蒂最近提出100 美元筆記本電腦的概念，準備向發(fā)展中國家推廣。

　　錢月寶驚異和贊賞這個美國人的眼光，現在市場上的筆記本電腦價格多在4000 元以上，一百多美元相當于一千多元人民幣，在中國市場也會有很大的需求，而低成本恰恰是“龍芯”的優(yōu)勢。錢月寶從內心感謝尼葛洛龐蒂的提醒，她提出立即組織項目論證。

　　經過幾個月的調查分析論證，主攻千元筆記本電腦的方案得到確認。

　　讓錢月寶感動的是那些來自北京、全身心專注于“龍芯”開發(fā)研究的年輕人，在他們的努力下，2005 年4 月，我國首款64 位高性能CPU 芯片——“龍芯2 號”研制成功，夢蘭龍芯基地在此基礎上開發(fā)出稅控機、三網合一機頂盒、NC 機；2005 年9 月，“龍芯2 號增強型”流片成功，千元筆記本電腦研發(fā)進入實質階段，2006 年“龍芯低成本計算機系統(tǒng)”被國家科技部列入“‘十一五’國家高技術研究發(fā)展（863）計劃”，這一舉措將夢蘭直接推到了IT 業(yè)這一個新興領域的前沿……

　　2007 年3 月28 日，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龍芯”產品發(fā)布會上，錢月寶代表江蘇中科夢蘭電子科技有限公司與江蘇省科技廳和蘇州市等單位簽下10000 臺“龍夢”PC 電腦的訂單，這個訂單讓第一代由中國人自主研發(fā)、自主設計、自主制造的“龍夢”電腦進入了批量生產階段。

　　這一天錢月寶穿了一件色彩艷麗、印有蘭花的外套，臉上洋溢著喜悅和興奮，她代表夢蘭龍芯產業(yè)化基地向井岡山市井岡山學校、羅浮學校等革命老區(qū)和貧困地區(qū)的孩子們捐贈了 200 臺“龍夢”電腦。她告訴記者：適用于政府、農村、學校和部隊的“龍夢”電腦，現在的售價不到1600 元，隨著產量的增加，價格還會下降。她未來的夢想，是有更多中國的學生、其他發(fā)展中國家的學生，甚至美國的學生，都能用上在中國夢蘭村生產的電腦，夢蘭電腦要向千元價格、百萬臺產量的目標邁進……錢月寶講這些話的時候，距哈德森研究所向美國國會提交《中國向前跳了一大步》的報告一年零三個月。